王大哥是多年來照顧我的長輩。承蒙他看得起,一直與我平輩論交,但他對後進的照顧一向不在話下。

畢竟他只比我父親少六歲,他的大兒子也只比我小六歲。不論要說是前輩或長輩,應該都稱得過去。

有回,聊到陳年的Nebbiolo酒款,他說了一句:「我沒喝過那麼老的Luigi Ferrando的酒。」

我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裡,不時留意有沒可以撿貨,最後陸續撿了一瓶1966年的白標Carema,一瓶1957年、尚未分黑白標時期的Carema,同時也是Luigi Ferrando釀造Carema酒款的第一個年份。

買這種生冷產區的義大利老酒一向都是不小的賭博,在買的當下就得先估算萬一很難喝直接當成沉沒成本會不會心痛。

幾年前我已經買過約莫十瓶老的Luigi Ferrando Carema,沒有每瓶都能喝,但狀況好的時候直是出神入化。後續因為運費漲太貴,買一瓶酒的運費要60歐元,還得加稅金,就沒再採買。直到王大哥說了一句話,我才再買兩瓶回來。

1957年的酒款在2022年的前半年我就拿來台北罰站、讓酒渣沉澱至瓶底,卻適逢疫情轉嚴,眾人於是少有聚會。

去年年底,我把1966年的白標開來喝,狀況甚佳,留下下述文字:

『1890年,Giuseppe Ferrando移居Ivrea、成立酒莊Ferrando Vini,將Piemonte的葡萄酒賣給鄰近的Valle d’Aosta。其子Luigi進一步拓大業務範圍,除維持酒商模式採買成品販售,並拓增少量自產酒款。1957年,Luigi的兒子Giuseppe開始釀造酒款Carema。酒莊Ferrando Vini是我尚未成行的待訪酒莊,多次品飲50年代至今的各色酒款,還算熟稔。Nebbiolo原生於Piemonte,現雖已多國多地生產,仍以Piemonte的Barolo與Barbaresco兩地最優;Ferrando Vini的Carema則是許多資深酒迷視為Barolo與Barbaresco之外最好的Nebbiolo酒款。我多次採買60、70年代該酒莊的Carema酒款,在這些保存狀況未知、酒液品質不明的老酒裡,我見識她衰老虛弱的平庸,也見證她年邁健康的幽雅。


  這瓶Carema Etichetta Bianca 1966老而不衰,幾個小時裡風味轉了幾轉:花果風味尚存幾許,酒體輕柔,乾燥玫瑰花瓣、香露水、焦油、蕈菇與植被,或涓滴或滂沱,把整個世界染成nebbiolo的顏色,是日落前的餘暉,消逝前暈渲的物哀之美。這類欲語還休、欲拒還迎的心碎,只有上好且健康,生命盡頭將至的Nebbiolo能詮釋得透徹。』

並衍生成雜誌社的一篇長文。在我的評分記錄裡,我給了這款酒17/20。

今晚,與王大哥一家三口用餐,我把1957攜至餐廳共飲。

王大嫂與其子對該酒愛不釋手,一個特別留下酒量想最後再喝一點,一個則說:「我終於知道什麼是好喝的老酒,也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喜歡喝老酒了。」

在我的excel檔裡,我給了這瓶酒19/20。我從來沒給過20/20。

美好的事物,不限於葡萄酒,最動人的地方就是能夠與自身過往難忘(不一定美好,但必然是難忘且重要)的體驗產生想像;她可以是欣喜的、懷念的、喜悅的;也可以是傷感的、悲哀的、愛憐的、同情的,但在歲月淘洗後,留下的痛已經沒那麼多,最多就是些遺憾而已。

在一代宗師電影的末段,宮二與葉問小聚。她說:

「想想說人生無悔,都是賭氣的話。人生若無悔,那該多無趣啊。
葉先生,說句真心話,我心裡有過你。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。喜歡人不犯法,可我
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。」

法國作家韋勒貝克在《誰殺了韋勒貝克》則寫著:

『同情、愛憐和悲傷,這些無用但無可厚非的傷感,只是在表達曾經有什麼事可以達成,只因為不知珍惜沒有好好把握機會的這種無奈。』

這些話聽起來似乎很悲傷,好像很難過。但是那種物哀的美,沒有實現的諾言、來不及出口的話語,自有其美感,足以讓人顧影自憐許久。

張愛玲的《傾城之戀》一文後段,白流蘇與范柳原終要修成正果,有段文字寫著:

「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。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,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。」

是啊,只要有那麼一剎那的心意相通、一剎那的(以為)彼此相愛相知相惜,後續的很多問題,在多年後都可以被遺忘,讓那些本來充滿苦痛、折磨,讓自我忘逐多年的事情,只剩下比較好的回憶而已。

就像葡萄酒只要偶而好喝一次,就可以讓你多踩十幾二十次地雷,也不覺得被炸得遍體是傷。